抑制文人情结,走向“后人类时代”
2017年10月号《文化纵横》以“科技VS人文”作为封面选题,刊登了相关的四篇文章。这个选题和相关文章,源于这样一种认识、判断、甚至是共识:人工智能引发的社会焦虑,包括哲学和伦理在内的人文反思能力衰落,难以跟上当下的科学技术进步,这种科技和人文的失衡“构成了现代性危机的重要表征之一”。
问题是,以人文落后于科技导致“现代性危机”,或者是对“人类文明”构成巨大挑战,这一逻辑和结论本身是值得讨论的。
第一,科技和人文的对等和并列关系,早已经悄然结束。迄今为止,人类社会中的科技和人文的关系大概经历了四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古希腊阶段,科技与人文基本重合。人文学家基本上就是科学家。亚里士多德就是这个历史阶段的代表人物。
第二个阶段,文艺复兴时代。在这个时代,科学技术已经开始与人文知识体系分离,但是,科学技术尚未形成独立的学科和体系。这个时期的精英,横跨科学技术和人文两个领域是可能的。达芬奇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第三个阶段,工业革命的狂飙时代,科学技术发生前所未有的突飞猛进,产生了众多的数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哲学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此外,有了发明家、工程师、医生、艺术家。
在这个阶段,虽然,科学技术的演进令人眼花缭乱,但是,人文领域同样充满创造精神,科技和人文,各有千秋,不分伯仲。
第四个阶段,二十世纪中后期之后,直到现在,不仅科学技术的疆土不断高速拓展,而且每个学科和领域都在发生持续性革命,并形成交叉影响。相比于科技的新面貌,人文领域全面滞后,不少学科甚至停滞不前。
哲学经历了存在主义,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之后的喧嚣,归于沉寂;经济学在凯恩斯革命之后,辉煌不再;政治学,甚至被排斥于人文科学领域之外;文学和艺术,特别是美术、音乐、戏剧,都进入到人类想像力的极限。各类宗教学说,基本在历史低水平层次上徘徊。
与人文领域休戚相关的意识形态,早已经进入到苍白、浅薄和丧失张力的阶段,一方面,科技的边界不断延伸,侵蚀人文领域,另一方面,人文领域中越来越多的学科,包括社会学、历史学,必须诉诸各类科学技术的新工具。
所以,真正的现实是,科技与人文不再具有任何对等和并列关系。毋宁说,人文领域正在被纳入到广义的科技领域, 早已失去了和科学技术平起平坐的资格。
甚至可以这样描述:科学技术正在集结为巨大的陆地,而人文领域正在成为一个脱离大陆块的、漂流到大洋上的板块,其中某些学科正在“孤岛化”。今天,固守人文主义思想,是一个非常悲哀的事情。更为严重的是,人文科学的生命力正在退化,其中的睾丸酮水平正在急剧的下降。在当代,人们消耗在人文领域的时间、精力和兴趣,都在不可避免地减少,不可避免地“小众化”。
第二,什么是正在来临的“现代性危机”? 人们关注和讨论所谓的“现代性危机”已经很久了。在这个漫长的讨论过程中,发达国家从工业社会转入后工业社会,进而进入到所谓的信息社会和人工智能社会,现代化从1.0版过渡到2.0、3.0、4.0版。期间,科学技术的发展,科学技术的专业化程度,不是以月,而是以天和日的速度延伸。
(1)人类的绝大多数,已经被排斥到科学技术的主流之外。传统的科普方式,不足以解决民众对科学技术知识的严重匮乏。
(2)自爱因斯坦之后,人类已经无法记忆拥有重大成就的科学家,因为科学本身的分工,急剧地精细化,细微化,再也没有这样全方位影响科学技术的科学家了。
(3)科技领域内部的鸿沟不断加大,不再具有同时处于前沿的生物科学和电子科学的科学家,任何学科的高端专业人员,离开自己的专业范围,也难以克服基本无知状态。
就产业而言,有一句话叫隔行如隔山。现在从来没有想到科学技术的领域业已进入到隔行如隔山的时代。
(4)科学技术正在成为社会演进的核心,资本、人力资源和其它资源都只能围绕着所谓的科技进步。
(5)科技垄断,正在成为人类社会最强大的垄断。
这样局面的发生,源于科学技术的自我意识、自我意志和自我逻辑,这绝非科学家和工程师们所能控制和驾驭的。越来越多的工程师们,已经进入到“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时代,因为基础科学的基础不再稳定。科学之船,如同在茫茫的宇宙中航行。
整个商业社会,正在越来越彻底地与人文领域分离,全面导向和依附于处于爆炸状态的科学技术。创新不过是链接科学技术和商业与经济活动的一个桥梁。在众多的经济学家,在众多的历史思想大家中,唯有熊彼特还在这个桥梁上占有一席之地,因为毕竟是他最早洞察与揭示了“创新”的意义和模式。
人类历史从来没有出现过今天这样的情况:绝大多数人,包括科学家主体,在科学技术面前,处于如此被动状态。人类原以为,正在实现从“无知”进入到“已知”,岂知,“已知”又很快堕入到新的“无知”。新的混沌笼罩着人类文明,传统文明和当代混沌发生重叠。人们在混沌中振奋,在混沌中绝望,在混沌中徘徊。所以,人类面临的不再是什么“文明危机”,而是“文明形态”的改变。
第三,中国的“科技VS人文”。基本事实是:在科学技术及其哲学领域,中国长期处于落后局面。这种情况,现在开始改变,但并没有彻底扭转。
在人文领域,包括哲学、经济学、历史学、社会学、伦理学、心理学,距离现代化和本土化还有漫长的距离。所以,对于中国而言,如果存在科学与人文关系失衡,是另外一个层次的失衡。
中国的挑战是双重的:一方面需要加速和追赶着科技与人文现代化,另一方面,需要寻求符合历史潮流和文明走向的科技与人文的平衡模式。
为此,中国需要思考知识体系的革命。当务之急是结束文理过早分科的教育体制,使所有青少年都要在接受专科和高等教育之前,完成科学的基础训练,成为具有人文精神的科技人。在中国,到了抑制知识分子的人文主义情节,更确切地说是源远流长的“文人”情节的时候了。
《十八世纪科学、技术和哲学史》 这本书提出:“十八世纪被冠之以各种名称:’理性时代’、’启蒙时代’、’批判时代’、’哲学世纪’。这些它都称得起,而且还不止于此。它最贴切的名称或许是’人文主义时代’”。从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则是“人类中心主义”时代,人类实现了至高无上的终极地位,与其价值体系相关的人文必然受到尊崇。
进入二十一世纪,“人类中心主义”全面动摇,机器崛起,科学技术处于主导地位,赛博格人正在走来,在“后人类的时代”,不复存在没有科技工具和方法的人文,不复存在没有遭到科技浸透的人文,也不复存在与人文隔绝的科技,传统人文正在异化中升华。
本文刊于《文化纵横》2017年1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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