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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出刊的2019年6月刊「钛媒体·封面」的主人公,在三面被沙漠包围的西北村庄,用最传统的耕作方式,成为这片黄土地上“末代农业”的“守墓人”。
大城市里待不住,农村种地不挣钱,是农村很多外出务工者的两难。
农业农村部数据显示,截至 2017 年我国有 2.87 亿农民到城镇务工,未来20年还将有5亿农村人口要实现市民化,占农村总人口70%以上。据农业农村部固定观察点对两万多户农户的观察,我国务农一线的劳动力平均年龄在 53 岁左右,其中 60 岁以上的务农劳动力占到了 1/4。
48岁的薛志明就选择了从城市回到农村。
他回到甘肃老家五年了,发现自己已经是“末代农民”,即使他通过种植蜜瓜获得了比之前在外打工更多的收入和精神自由。
近几年来,薛志明所在的甘肃省民勤县收成镇礼智村,320户人迁走了140户,人口总数从两千多减少到一千。薛志明对钛媒体说,他是村里为数不多“年龄在50以下”的劳动力。他每天起早贪黑,为眼下40亩地的民勤蜜瓜而忙碌。
薛志明心怀规模化、科技化、机械化种植的渴望,但在手中仅有的几件原始传统农具面前,他的这些渴望,显得无比苍白。
在这个被沙漠三面合围的小村庄,沙尘侵袭、地下水位下降、土地沙化碱化都是薛志明们要面对的问题,这些问题给这个村庄的命运带来了不确定性。相比之下,对薛志明来说,每年夏天的瓜价才是一个更令人不安的未知,因为那个数字才是衡量他劳动价值最重要也最实际的标准。
钛媒体影像《在线》第90期,我们慢慢打开一幅西北风沙和烈日的农耕图景,在这个图景里,“末代农民”们用最传统的耕作方式绘出的,也许是“末代农业”最后的图景。
约1600平方公里的民勤绿洲(图/Google Earth/2017年7月12日),它长140公里,最宽处40公里,最窄处仅剩一条路。这片绿洲是阻挡巴丹吉林和腾格里两大沙漠合拢的最后屏障。
甘肃民勤是中国四大沙尘暴策源地之一,总面积1.59万平方公里,除去上述绿洲,有九成是沙漠和沙化土地。
流沙曾以每年8~10米的速度吞噬民勤绿洲,绿洲上的人口从40多万锐减到20万。近60年来,经过几代人的不懈努力,当地荒漠化得到控制,截至2017年底,流沙前进速度减少至每年1米,生态恶化的趋势得到了遏制。
2019年5月18日,民勤县收成镇礼智村,沙漠边一片尚未播种的蜜瓜地,瓜农在撒化肥,瓜地边的沙坡铺满了用于固沙的薄膜和废旧衣服。
为了防沙固沙,瓜农还在沙丘上铺放了收割来的向日葵杆。
“沙丘上的树没水浇活不成,固不了沙,沙子每年都在移动,只能用这些杆子来挡了。”一位瓜农对钛媒体《在线》说,他的地跟沙漠连在一起,为了保住地,这只是权宜之计。
蜜瓜是民勤最有名的特产,也是当地的支柱产业。民勤人的蜜瓜,就是在这种跟沙子抗争的环境里种出来的。
48岁瓜农薛志明今年种了40亩蜜瓜。他每年3月开始平地,5月中下旬播种,8月下旬收瓜卖瓜,9月闲下来直到来年3月。播种的时间是他一年中最忙最累的日子。
薛志明曾在外打工、做农产品收购,5年前返乡种地。“什么工都打过,总的来说都不如种地收入好”,去年各个品种蜜瓜价都走高,薛志明的40亩地,最高一亩收入过万,最低四五千。
除了收入,他返乡种地也是为了“找清净”。“在社会上,脑子一刻都不能歇,一歇就跟不上趟,稍微一大意就没饭吃了”。这是薛志明在外谋生总结出来的经验,工资高时他一年有大约十万块钱收入,但是他觉得比起在外“动脑子”,在家种地更轻松,“种地简单,反正你有力气,到地里受苦就行了,不用动脑子”,薛志明对钛媒体《在线》说。
5月16日早上06:15,天刚亮不久,薛志明和妻子就已经赶着毛驴下地了。
“要不是为了小孩有个更好的生活,就不会在地里忙活了。”夫妻俩在70公里外的民勤县城买房子安了家,孩子也在县城上学,俩人只在3月到8月种瓜卖瓜时回村住。
人口流失在这里已是不可避免的趋势。附智村,一条村路两旁,房屋已全部废弃,在此居住的村民有的去了沙漠对面的内蒙,有的去了民勤县或甘肃其他地方。
“礼智村以前有320多户、差不多2000人,现在只有大约180户、1000多人;附智村以前有60多户,现在只剩下不到30户、200人左右。”当地一位村民向钛媒体《在线》介绍,除了扶贫盖房,没有人拿着挣的钱在宅基地上盖新房,都去外面了。
薛志明的弟弟薛志军在瓜地喷除草剂。村庄人口流失,但土地依然是农民最重要的保障。薛志军44岁,在附近的一个镇上开了家大超市,由于“人越来越少”,超市生意不如以前那么好了,他今年也回村种了40多亩。
薛家两兄弟一起拉着铺膜的滚筒。他们一共种了80多亩地,干活时两家人不分彼此,按部就班一亩亩地走,一天能完成10亩工作量。
如果事情太多,他们会雇附近村没种瓜的村民来帮忙,工价150元每天。上午8:30,度过忙碌的两个小时,薛志军的妻子(中)和另外两位帮手坐在地头吃起了早饭。为了防风沙防晒,这里的女性只要外出就会裹上头巾。
薛志明的父亲今年80岁,儿子忙的时候他也会下地帮着做点事,对他来说,劳作是一生的习惯。几十年以来,当地人种地的方式没什么大的变化。
薛志明在清理刮楞子用的耙头。这是一架手工焊制的铁耙,薛志明的父辈们从前也是使用这种耙,只不过那时用的是木制的。
用来翻土盖膜的手推犁是由自行车部件焊接而成。
手撒肥料。
瓜农驾驶开沟机给瓜地开沟。种瓜的工序超过10道,这是所有工序中唯一用到的机械。
薛志明去年在内蒙遇到了一个从美国考察农业回来的人,对方对他说起了在美国农场的见闻:“人家美国农民,一个人种2000亩地,还不带受苦的,相当轻松,都是机械,按按钮就行了。”这让他有些向往,他想用科技化和机械化的方法提高种植规模赚更多钱,但在手里那几件原始传统的农具面前,他的这些渴望显得无比苍白。
5月18日,六级风给礼智村带来了扬沙天,迎向风沙的瞬间,薛志明眯起了眼睛。
在当地人的体验里,这样的扬沙不算什么。每年3月到5月20日的农忙时间,是风沙天的高发期,偶尔也会刮起大的沙尘暴。
“过去三十年年均沙尘暴日数达 27 d 左右相比,这两年来沙尘暴天气和大风日数明显减少。”民勤县气象局一位工程师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
让民勤人记忆最深刻的沙尘暴是2010年“4.24黑风”:瞬时风力10级,最小能见度0米,持续两小时,这也是民勤“有气象记载以来最大的沙尘暴”。通过近年来的防沙治沙,当地沙尘暴也没有像之前那么频发,但也会给瓜农带来困扰。“今年的风比往年小些也少些,去年5月刮了大风,打死了村里一些瓜苗。”薛志明对钛媒体《在线》说。
礼智村,一名瓜农拉开机井电闸抽水浇地。
电闸箱里放着一个黑色小本,拉闸抽水的人要记下自己用电前后的电表读数来记录用电量,最后的电费结算以这一记录为准。用电量按照人头和田亩数配比,采用阶梯方式计价。
用于灌溉瓜田的井水。
机井是瓜农灌溉用水的主要来源,由于井水使用不受限制,近年来当地出现了地下水超采、水位下降的问题。当地水务局一篇关于民勤绿洲存续途径的论文这样描述这种状况:最早铁锹挖下去就能取到水,现在 20 m 以下找到水资源都很困难。近年来,当地一直在关停机井、压减耕地,附近水库也会给每个村调配灌溉用水,瓜农们按放水时长缴纳活水费和水资源费。
民勤年降水量 110 mm,蒸发量却高达 2646 mm,是我国乃至全世界最干旱的地区之一,这样的气候条件使得水资源更加弥足珍贵,村民生活所需用水,只能每5天输送一次。
除掉自己的人工,薛志明种一亩地的成本大约为一千元:种子一百多、肥料一百多、地膜八十多,另外就是活水费、水资源费、电费,大部分钱都花在水上面了。
薛志明在引完水的地里巡查,确保地沟的水在安全位置。播种前,一块地要“喂”两次水,这是为了使土壤涵养水分并定型。当地气候干旱、土壤偏沙质,水引进地里,只要不到两个小时就会全部渗完。
为了让水路畅通,薛志明烧掉了从引水渠里的干枯灌木。
民勤蜜瓜种子。
民勤年均日照超3000小时(北京2550~2700、广州1650~1800)、昼夜温差大的特殊气候条件,使得民勤蜜瓜含糖量超18%,甜度高于市面上大部分蜜瓜,与哈密瓜比也“毫不逊色”。
铺好薄膜后播种的过程。
①用一根拴着铁丝的木杆,以铁丝的长度为间距在薄膜上戳洞
②用手把种子放进刚刚戳好的小洞
③每个薄膜洞放一颗种子,一亩地种700颗
④盖上土壤
薛志明种地更多依靠的只是经验:经验告诉他哪块地适合种哪个品种、该什么时候浇水、浇什么水、施什么肥。他总结,不同的地土质不一样,瓜的长势也不一样;同样的地、不同的水浇出来的瓜的口感也不一样。
进入夏天,白天的气温越来越高,薛志明每天要喝两大壶茶水。
劳动力的代际断层,在这个村庄显现得非常明显。薛志明这个年纪的人,在这个村子已经算是最年轻的农民了。“我这真属于末代农民了。”薛志明对钛媒体《在线》说,5年后他所在的礼智村三社,100多个人中能适当下地干活的可能只有6~7个了,“都种不动了”。
“我的身体还能种5年,5年以后就不这么大干了。”薛志明计划5年后他54岁时,就开始雇人种,自己只适当地搭把手。
中午回家的短暂路途,是一天最轻松的时刻。
进入夏季的民勤每天5点多天亮,晚上8点半天黑,除了中午吃饭休息2小时,其他白天的时间薛志明都在地里度过。5月底播种这段时间,他每天早上起床时都浑身疼。这些辛苦,最终会在8月下旬的两个星期卖瓜时集中变现。
清晨,薛志明夫妇准备下地干活。迎接他们的大考将在8月下旬到来。
“要赶在瓜的甜度最好的时候卖,从地里摘下来马上就运到镇上卖,那段时间全国各地的客商都会来民勤收瓜”。薛志明无法预测今年的行情是否会跟去年一样好,对他们来说,好的价格会让自己觉得辛苦“非常值得”,甚至“再辛苦一点都没关系”;如果瓜价不行,“大半年的心情都不会那么乐观了”。
今年8月,薛志明会有一个怎样的收获?钛媒体《在线》将继续关注。
摄影手记
2017年夏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到甘肃民勤礼智村采访时认识了薛志明大哥,在聊到当地农业人口萎缩时,他对我感叹道,他觉得自己就是末代农民。当时他46岁,返乡种地3年,是这个被沙漠包围的村庄里,最年轻的农民。
大城市里待不住,农村种地不挣钱,是农村很多外出务工者的两难。“末代农民”这四个字生动概括了这个自然环境特殊的村庄在城市化的浪潮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作为一个“末代农民”,他说自己过几年就不种地了,于是我跟他约定,有机会要记录一下他是怎样种瓜卖瓜,要近距离感受一下沙尘暴是怎样在这样一个小村庄造就“末日光景”。
今年5月再次去礼智村,我看到沙丘边光秃秃的黄土地上,瓜农们拉着毛驴在刮地、推着自行车改装的犁耙翻地、徒手播种蜜瓜种子……他们使用的生产工具很原始,跟现代化的农业差距还很远,但这些工具每一件都充满了古老的智慧,都在诠释什么叫做“高手在民间”。
薛志明谈起一个美国农民如何种2000亩地时,他对自己如何规模化和科技化种植是有所思考的。但是基于现有的条件,他也是无能为力的,因为摆在他面前最重要的,也是他最关心的,不得不是8月底的瓜价,那个数字才是衡量他的付出是否有价值的唯一标准。
也许,根本就没有“末代农民”,我们有的只是“末代农业”。如果科技和资本能够为薛志明们赋能,他也许就不会自称“末代农民”了。
回想2017年夏天,正是收瓜季节,当我从这个村庄的瓜地边走过时,那些素不相识的瓜农都会热情招呼我品尝他们刚从地里摘的民勤蜜瓜,他们都会说自己地里的瓜特别甜,比哈密瓜都好吃。尝过之后,我深以为然。期待今年夏天,他们的瓜能卖个好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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